王建飞在一旁看着,也哭了。他想着平时有点凶狠,会耍小脾气的穆班长,也想到了自己退伍那天。
08:25
“生命禁区”的守望者。
文
新京报记者曾金秋
编辑
陈晓舒校对
杨许丽
本文约字阅读11分钟
“昆木加”藏语的意思是“鲜花盛开的地方”。但希冀从未兑现,这里连最低矮的灌木也难成活。
这里也被称为“生命禁区”。哨所距中尼边境最近处只有4.5公里,海拔多米,氧气含量只有平原的46%。山口附近风力常年在5级以上,冬天还常有暴风雪。
设哨61年来,历届士兵都在18号到27号国界碑之间巡逻。一趟下来,体格最好的兵也会口干、胸闷、嘴唇发紫。团里常说,“高地方、苦地方、建功立业好地方”,落实下来,种活一棵树就能被嘉奖。
士兵大多来自云、贵、青、藏,有的初中毕业,也有的大学毕业。在新兵连,每年有70%到80%的人自愿申请到昆木加哨所,但只有身体素质最强的才能被选中。
即便如此,已有22名士兵在此长眠。
每个新兵都在豆腐块中塑造自己,班长则是老师。叠被子、收拾桌子、寻方位、学深呼吸。部队人来人往,条令条例威严不减。
老兵王建飞18岁进部队,已服役11年。他少时扎根边防,身心具被迷彩占满。刚来时,看到老兵们的麻利和坚忍,他幻想过自己的未来。
11年过去,王建飞成了班长,跑三公里成绩是17分钟,引体向上能做20个,蛇形跑17.6秒。他开始克制自己的暴脾气。女儿出生后,他更要注重保养身体,给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但离开昆木加依旧是件不敢想的事,好在暂时不用想,他还有足够的时间。
官兵们在巡逻路上修理一处界桩。摄影:通讯员肖扬
生存
当兵第一年起,王建飞喜欢上了种树。他发现,沙棘树更容易在这儿存活,沙柳树则不行。
种树通常在3月。冻土还在,铁镐、铁锹挖断一根又一根,挖不动,就用不锈钢碗来刨。种一棵树需要七八十厘米的土坑,一天下来,只能刨开60多厘米。只有等刨到足够深,牛粪才会被丢进去缓缓搅拌。
昆木加经常下雪,雪被铲到树根附近,盖上去。战士们再用水桶和脸盆,从附近小溪接水浇树。
前几年,他们怕树苗冻坏,用塑料膜包了一层又一层。但一到冬天,绝大多数的苗子都挺不过。这种时候,王建飞总有点泄气。连队里统计过,树苗的成活率仅在5%。
王建飞来自云南文山,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当兵前,他“皮肤也白白嫩嫩的”。每年,家人都给他寄来糯米粑粑、米线和炖汤用的三七,他叫来所有人,打开视频让家人指点做法,再有模有样地学。刚当兵时,快递到昆木加要两三个月,现在路逐渐通了,一星期就能到。
但速度没有赶走全部的孤独,哨所门口的石头就是见证。王建飞说它是“望妻石”,是他幻想妻儿和双亲的地方。也有人说,石头正对着自己的家乡。
王建飞喜欢篮球。刚下连队时,只有生锈的球架,科比去世那天,他和战友们打了一天球,悼念这位巨星。
他也爱爬山。哨所周围最高的山有多米,草甸夹杂着碎石子和雪。雪最厚时,脚踩下去分不清是坑还是平地。在这儿爬一次山约等于在内地负重40公斤,最老的兵也需要大口喘气。但在山顶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和白雪,他感觉“很舒服”。
昆木加的苦,非一日之寒。
老兵边琼曾于年开始在昆木加服役两年。他生在日喀则市,从小就听过这支边防部队。上世纪60年代,昆木加唯一的植物就是高山草甸,甚至藏民也不愿在此生活。在那个年代,粮食供给不足,吃上罐头已经很不容易,如果能吃上白菜、海带和虾子汤,就算丰盛。
昆木加的雪最大时会下到膝盖,早起战士们就搓一把雪,抹在脸上和手上,喝的也是雪水。结果是持续拉肚子和手脚脱皮。医生嘱咐,要少碰凉水,但“也没热水”。
高原气候让他们身体也发生着变化。即便没有肺水肿等高原病,他们的肺部和心脏也会因氧气的缺失变得肿大,还伴随着脱发、掉牙齿。
年,营地里开始盖房、打水井,边琼记得,当时一共盖了13间活动板房。这些房间都不防水,下雨时,战士们如果想睡个好觉,要侧身抱着盆接雨。年,边琼回昆木加探望,发现营房附近已经搭起了温室大棚,种了小白菜。
但最让边琼难以割舍的还是家人。他是本地人,写封信快则一个月能到,慢则两三个月。更多的战士家在内地,通一封信要半年。有些战士在服役期间失去亲人,往往隔上一年半载才得知。
“父母让我来当兵,我就一定要完成。”边琼说,尽管生活苦,但他权当对自己的锻炼。来昆木加之前,他一个汉字也不会说。战友们教他习字,他给战友们当翻译。那时的藏民不懂普通话,连队通常都要招一两个藏族兵,藏族兵普遍关照内地新兵。他给新兵盖过被子,也背过物资,走上几百米,对方就已经感激涕零。
现在,看到昆木加新修的路,他想到了老战友。设哨至今,有22名战士在昆木加哨所长眠。有些在剿匪任务中丧生,有些则因高原病,“头昏,当场去世。”
年,王建飞刚到西藏,被分在老连队。刚来时,路还没修好,他吐了好几天。那时“路不通,水也不好,上厕所要去室外的旱厕”。一到下午,昆木加开始刮风。由于风大,哨所里的红旗常被吹坏,每月要换一次。遇上暴风雪,还要在门口牵着绳子才敢出去。
近两年,哨所建起了智能控温的“植物工厂”,种菜之余还能制氧。水培蔬菜成活率更高,哨所吃不完的,会往山下的连队运。在“植物工厂”建起来之前,战士们只能在饭桌上看到绿色。这些蔬菜有一小部分来自连队的蔬菜大棚,更多要从多公里之外的日喀则市区运来,在路上颠簸近8个小时才能到哨所。
王建飞负责管理一处蔬菜大棚。新京报记者曾金秋摄
巡逻
在昆木加,新兵行不行,主要靠巡逻检视。
站岗时,士兵们要到户外巡逻好几次。如果不戴面罩,当天就能晒到脱皮。到了晚上,气温接近零下十摄氏度,加上缺氧,指甲盖发紫是常事。
边琼回忆,上世纪70年代的昆木加已经是边防重镇,但“马可以走,人不能走”。新兵进哨所,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许多内地来的新兵都在雪地里狠狠摔过。
士兵来自五湖四海,身高、体重差别较大。但在当年,巡逻时统一要背上80斤行李,包括被子、毛毯、圆铲和锅。四川士兵个子小,一趟走下来,背上全是勒出的伤痕,或者白色的汗水印记。巡逻路上,战士们就地找些柴火和牛粪,有时是水煮面,有时是炒面。“迷迷糊糊走一天,背包卸下,人马上就能睡着。”
在雪地里,谁也不能保证活着回去。战士们在帽子里写上自己的番号和老家地址,放在仓库,“万一人没了,就把帽子寄回老家。”当地一些老百姓看到巡逻的士兵,也都哭过。
9个界桩之间有时冰天雪地,有时沙石横飞。最偏远的是18号界桩,也是战士们争抢着要去的位置。起风时,老兵会随手捡起一根野草,判断风力大小。
还是新兵时,王建飞体验过这番风景,他小心遵循班长的叮嘱,出门带齐装备。但在第三年,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有11个人巡逻。出发时,天气晴朗。到了西三角,路上开始起雾、下雪。王建飞想,这倒也常见。但走到20号界桩和18号界桩之间时,雪慢慢变大,能见度很低。
一位新兵问王建飞,这样的天气是否常见?王建飞说,“很常见,没事,前面的路我熟。”
路越来越难走,直到汽车趟不过雪地。王建飞带队下车步行,带了十多米,雪越来越厚,没过大腿,每个人都在试探着前进。
王建飞一个脚步没踩稳,半截身子淹进雪下面的暗冰里。副班长上前拉他,拉不上来。
“刺骨到不想走了。”那天,王建飞刚好没戴面罩和手套,身体沾水后,他逐渐僵硬。
最后,10个兵一个拽着一个,把他拉上来。时间不多,一行人立刻出发了。走到18号界桩时,雪花打在脸上,没有感觉,但所有人都冷得发抖。王建飞下半身失去知觉,于是大家商量,原地休息一会儿。
提议被否决了。“当时如果休息,估计人就没了。”终点遥遥无期,一行人越走越没力气,饥肠辘辘。“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说说话。”中途因为雪太大,他们已经认不出来路。
在哨所附近米处,几束手电筒的光从哨楼上射出。战友跑过来,把他们带回宿舍。
“记不清怎么回来的,只记得雪埋到大腿根,边跪边爬。”等他恢复意识,队医告诉他,再晚几个小时,人就僵了。
回来后,王建飞两三个月不敢和战友说话。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他都被自责、灰心和绝望的情绪包裹着。
又一次巡逻,他一遍遍检查装备,确认带齐才上路。
官兵在国界碑前吃自热食品。摄影:通讯员肖扬
家人
王建飞几乎不流泪,妻子生产那次例外。
他们初中就认识,他去当兵,她从大理医学院毕业。有次休假回来,在镇上遇到,两个年轻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她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