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爱玲，语文教师，散文《平凡的日子》曾发表在年11月9日《山东教育报》杏坛栏目。热爱写作，尤其随笔。
都是鸡腿惹的祸
文/董爱玲
每年秋天，婆婆肺气肿都要犯，在家吃药打针不见成效，无奈，医院。
同病房里，都是呼吸科的病人，共六个人。每天从早到晚，六个病号，加上陪人，十几号人，家长里短的啦呱。谁家几个孩子？都干什么？哪个孩子孝顺？哪个穷？哪个富？谁的病情怎么样？一个病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虽是病房，却很温馨。
婆婆住十六号床，和婆婆挨着十七号床，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年男性，干瘦，就像风干的熏肉。他病情较重，每喘一口气，都要长大嘴巴，好像他的喉咙有一片树叶，气过来，煽动一下，气回去，煽动一下，他呼吸，我难受，好想拿把笤帚给他扫除障碍。后来，医生给他戴上呼吸机，有了这个机器，看着他舒坦多了，他很少说话，仿佛在积蓄一股力量，又仿佛是在休养，我也说不清楚。老人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经济条件都不是多好。听婆婆说，大儿子人老实、厚道，已经在这儿伺候了一个星期了，没有回家一趟。这天，二儿子来看望老人，老人心疼大儿，就说：“二孩，今天你在这儿吧，让你哥回家换换衣服？”
二儿子有点吭吭叽叽，不说在这儿，也不说不在这儿。二儿媳妇往前一步，翻一下白眼：“爸，俺家的玉米还没收完来！”“爸，没事，我在这儿呆一天吧，兴许今天我妹妹来呢，让二弟回家收玉米吧？”老大说。“那也行，赶快走吧，回家还不耽搁干活？”老人很吃力地说完这些话，抬抬手，意思让二孩走。二儿子和媳妇，慌忙收拾东西，临走时，媳妇掂起一箱奶，边走边回头说：“爸，这箱奶给你孙子喝，您好好养病，俺有空再来看您！”说完，两个人像幽灵一样消失在走廊里。老人看着二儿子离开的身影，戴着呼吸机的头摇了摇，心想：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咋就不一样呢？
这天下午，老人的女儿果然来了，掂着一包吃的东西，有水果，有面包之类的。替换了大儿子，大儿子就该回家了。女儿说：“哥，你别在家呆长了，我家的活还没忙完，你姐夫又不在家。”“我到家换换衣服、洗洗澡就来，你别急！”大孩给妹妹交代了一阵子，怎么吃药、喂饭、去厕所等等，就慌慌张张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大孩就从家赶来了，虽然一脸的风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但是看着精神了许多。他走过去，偎依在父亲的病床前，问：“爸，昨天晚上，你还好吗？”他不放心父亲。老人心疼地说：“大孩，你来能早，不在家休息一天？”“爸，我不累！”“家里都忙完了吗？”“忙着呢，没事，不用担心，有还他娘呢！”老人这才穿喘着粗气，半躺在床上，闭上那双慵懒的眼睛，想休息会。儿子和女儿都慌忙去扶老人睡下。“妹妹，你在这儿看会儿，我出去买点东西！”大孩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功夫，回来了，手里掂着吃的东西。“大孩，你买的啥？”“爸，你那天不是想吃鸡腿吗？这不，给您买来了，吃吧，还热乎着呢？”说着，大孩取开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鸡腿，鸡腿还冒着热气，好大一个鸡腿，烤焦的发黄的外皮，鸡腿的一端还裹着闪闪发亮的金箔，看着像从高级饭店里买来的，在街道的小摊买的，不带金箔。一拿出来，全病房里充满了烤鸡腿的香味，其余的五位老人还有陪床的目光，就像这边有个吸铁石一样，都吸到鸡腿这边来。那是怎样的目光，羡慕的目光，现如今谁还缺吃少穿，羡慕的不是鸡腿，而是看人家孩子多孝顺？看老人多幸福？妹妹扶老人坐起来，拿掉呼吸机，老人颤抖着手，想去拿鸡腿，可是，就连平时很容易得抬抬手，现在却很奢侈。“我给您拿着吃，你坐着别动，”大孩说。老人在女儿的帮助下，艰难地坐起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觉得自己终于熬到了份上，儿子给我买的鸡腿，我的大儿子。他觉得他要好好享受一下，这幸福的时刻，这有尊严的时刻。
他虽然贫穷，却又很富裕，有这样的好儿子，有这样孝顺的儿子，死而无憾，他这样想着，闻到了香喷喷的鸡腿，“真香啊！”他似乎饿了，似乎还饱着。他用力睁大眼，无论怎么用力睁，眼睛的半个眼皮还是遮着半个眼。“我的睁开眼，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得看看是什么样子的？”他想。他看见了：一个好大的鸡腿，就是他想吃的那种，那天他曾经见过一个孩子吃过这样的鸡腿，就是这样的，金黄色的大腿，一端裹着金箔，那孩子右手拿着金箔包裹的一端，微微往前探一下头，以免弄脏衣服，张开嘴，咬掉一块，一块长条的鸡肉，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外面……老人想着，也这样伸过头来，张开嘴，嘴里只有三四颗牙还在上班，其余的都下岗了。张开嘴，也咬不到鸡腿，想当年，我的牙齿，上下两排，又白又亮，像两排并列排放的尖刀，别说是肉，就是骨头，也能嚼个磕巴响。这样想着，老人望而却嘴了，近鸡腿情更怯，不敢咬一口啊！
大孩见父亲张开没有牙的嘴，想到老人怎么能吃得动？于是，大孩，擦擦两只手，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撕下一条肉，再把鸡腿放下，两只手把鸡肉撕个粉碎，一点点填到父亲嘴里，父亲张开下陷而松弛的嘴，包裹住大孩撕烂的鸡肉，费力地翻动，用他那像是用钝的刀似的，奋斗在一线的老弱病残磨烂，不断吞咽鸡肉里浸出的滋水，父亲每咀嚼一次，大孩张开一次嘴，好像父亲嘴里的鸡肉他能替父亲嚼碎似的。老人感觉咀嚼的差不多了，就一股脑儿，艰难地咽一下，父亲每咽一下，大孩就伸伸脖子，好像他能代替父亲咽下这嘴鸡肉似的。他嘴里咀嚼着鸡腿，还微弱地问：“你们———谁——尝尝———不，真———香？”病房里的人都说，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大孩往父亲嘴里填一点，好长好长时间，他像完成了一次重大任务一样，吃下了整个鸡腿，老人动动右手，意思是说，要躺下休息。老人鸡腿也吃完了，女儿也该回家了。这一天无事。
夜里，四五点钟的时候，病房里已是不平静了，有的老人睡不着了，有的拼命的咳嗽，伺候的儿女就使劲拍打后背，想以此减轻咳嗽，有的要去厕所，年轻的搀扶着老人，有的老人在喝水，整个病房，如早市一般热闹了。十七号床的老人突然呼吸急促，两只手乱抓起来，呼吸机被他来回的活动，掉在了一边。大孩赶快喊医生。医生来了，查看情况，见老人的眼睛已经无光了，摇摇头。医生问：“都给老人吃什么东西了？”“也没吃什么呀？”大孩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不是吃了鸡腿吗？告诉了医生，医生就批评他说“老人现在脾胃虚弱，不能吃硬东西，给他吃啥鸡腿？”“他这几天都想吃，我没来得及给他买？”“他想吃也不行？”大孩懊恼的垂首顿足，抱住老头爹啊娘啊的痛哭起来。
老人夜里走了，看着十七床上的空位，全病房的人都静悄悄的，就连咳嗽声都是那么轻轻地，轻轻地，也许怕惊醒十七床还没有走远的灵魂。婆婆也因此不想住院了，可是病没好咋行。于是找医生调了病房，走出了那个病房。身体走出那个病房，心里能走出那个阴影吗？
都是鸡腿惹的祸，这可爱、可恨的鸡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