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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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老师姚翰林他家的祖上是否出过“翰林”,我不知道,也没听他说起过,但他的语文课是大家最爱上的,尽管他很苛刻。
新学期的第一节语文课,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每个人都早早端坐在座位上,兴奋、紧张、期待,交头接耳,唧唧喳喳,走廊上留下一坨一坨的泥巴。
伴随着预备铃声,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出现在教室门口,戴一顶帽檐耷拉的草帽,裤腿高高挽起。他一边不慌不忙地在教室门口的砖沿上刮了刮鞋底上的泥,一边摘下滴着雨水的草帽挂在敞开的教室门栓上。就在大家和我一样纳闷是不是哪个家长来找学生时,他已径直登上了讲台,手里竟端着两个粉笔盒,自信的神态,让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叫姚翰林,是大家的语文课老师。”说着,在黑板上写下“姚翰林”三个大字,算是介绍自己吧。
我坐在教室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见姚老师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涤卡布中山装,没有穿衬衣,敞开的衣领里面,缝上了一条用白线钩成的衬领。中山装的前襟布满了火星烫出的小洞,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胳膊肘上两块新打的补丁亮给大家,蓝得醒目。
似乎刚有点走神时,姚老师宏厚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把我拉回了课堂,“课本翻到第××页,我们来学习‘《诗经》——伐檀、硕鼠’”。
又是一惊。本来翻好的第一课,美丽的《荷塘月色》,又被翻了回去,这姚老师上课也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并不从第一课开始,我暗暗想。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姚老师一遍又一遍领读起这篇拗口的《诗经》来。领读了数遍后,又让大家自己出声朗读几遍,然后才开始逐字串讲,老师渊博的文史知识和精彩的联想常常引领我走进遥远的南北朝时代。多少年后,我常常想:姚老师为什么先不从第一课散文《荷塘月色》开始呢?是要提醒大家,高中课程不像初中那样轻松,必须抓紧了才行吗?
就在大家出声朗读的时候,姚老师把我的笔记本轻轻掉个个,微笑着翻到最后一页,折了折,仔细地撕下一条,从粉笔盒里抓起一撮旱烟叶,熟练地卷起一根烟,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
后来,听几个插班过来的留级学生说,姚老师其实只有四十来岁。一个人的工资,五口人花,一个大男人,带了两个孩子上学,家庭的负担,让姚老师日子过得很紧巴。后来,我去过他的办公室,既办公,又驻家,显得异常邋遢。
姚老师的授课很有特点。
开始,他要求我们每人每天背一首《唐诗三百首》中的诗,早自习到他房间盯背,每次背诵都详细做了记录。后来又把从初中接触的文言文开始,常见的文言虚词基本意思,在某个特定的语言环境下或句子里的意思,系统罗列在一起,要求每天翻阅记忆。同时要求对学过的文言文每一篇都能够流利地阅读并熟练翻译,对于像《岳阳楼记》等经典名篇要求全文背诵。
对于现代文,老师又是另外一种讲授方法。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秦牧的《土地》、孙荪的《云赋》、碧野的《天山景物记》等,老师先简单讲讲作品的写作背景,然后让学生自己去阅读、品味,引导学生进入作品所创造的意境,然后再进行行文结构、写作特点、写作技巧等方面的提问。不是那种填鸭式的灌输,着意培养学生的自我阅读能力和鉴赏水平。
可惜的是,这种基础的砌筑和知识的积累只持续了一年多,后来的学习,完全转入为了高考而进行的应试式教育。尽管这样,我后来的工作、人生,还是受益匪浅。我常常这样想:如果在初中就遇上这样的好老师,说不定我会走进我梦寐以求的大学中文系。
三年中我很少见过他有笑容,当然也可能是生活的压力使然。
有一回,姚老师提前布置了作业:预习鲁迅的小说《祝福》,下节课要提问。
第二堂课,老师提问了《祝福》中的一句成语叫“沸反盈天”,让解释其含义,结果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没一个能回答准确的。一气之下,全班同学都被赶出教室,站在窗外。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用老师的话说:让清醒清醒。
正是这种严厉,让姚老师经历了一次彻骨透心的伤害。
那是一堂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的语文课。那天,姚老师的兴致很高。一开始就讲得滔滔不绝,中间自然有好多提问。同样有许多男女同学因提问站了起来,回答不上问题的,依然站着,这其中有一个我们英语代课老师的姑娘,好像是从高二毕业复读了两年的。也许是出于对同事孩子的负责吧,这个英语老师的姑娘当然也受到更严厉的批评。
顺便说一下,我们这一级,高二毕业,刚好赶上有高三,当年没有考上大学、中专的,继续上高三,其实就相当现在的补习班。我们班有一个叫童慧云的女同学,高二毕业第二天就嫁人了。刚好在我们上体育课时,坐着货架上包了红毯子的自行车上,十几辆自行车陪着,从操场旁边的马路上缓缓驶过。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婚礼的最高礼遇了,这话很快就成了同学中的新闻。
姚老师批评没有回答上问题的同学,自然讲到了这个例子。
“再学不好,就像那个童慧云,早早嫁人算了,别费你爸你妈的‘香火油蜡’了。”
“自己的娃连高中都上不了,还好意思教训别人。”这个叫王芳的英语代课老师的女儿,竟然当着全班同学回了这么一句。教室里突然死一般寂静,空气似乎在膨胀。几只不知趣的苍蝇凌空划过,撞在灯管或窗玻璃上,啪啪的响声大得吓人。膨胀的空气最终并没爆炸。姚老师半开玩笑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就是,就是,连自己的娃都没教好,还要求你们,惭愧,惭愧,你们都坐下吧。”姚老师像做了啥错事似的,竟然有好几次断了思路。这堂课的后半截在一种很奇怪的气氛中结束了。
姚老师的儿子那年上初三,没有考上高中。我常在校园里看见他,高挑的个,很像姚老师。挑着一担水,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不偏不倚,很轻松的样子,水一点也不向外洒。
再说说这个代英语课的王老师吧。王老师听说是文化革命前兰州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批斗,一直在家务农。年恢复高考,外语纳入了考试范围。全县文化大革命前的师范毕业生中,学俄语的较多,就他一个人学英语。于是,落实*策,恢复公职,他就成了我们二中也是全县唯一的一名英语教师。尽管豁牙漏气,发音不准,但英语语法据说是全地区最好的。
习习凉风带走了一天的闷热。姚老师踯躅的脚步挪进了王老师的办公室。一根烟燃尽,终于鼓足勇气,吐出了心中的憋闷,他是想要和王老师沟通沟通。“女娃娃大了,要顾脸面的,你咋能说那样的话来?”姚老师的沟通,并没有换来心理上的宽慰,而是以王老师尴尬的诘问结束。姚老师无奈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高挑、瘦削的身躯默默地隐入黑魆魆的暗夜里。
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姚老师严厉地训斥过学生,或者是撵到教室外面让清醒清醒。
其实,姚老师并不总是一脸严肃。他的手风琴拉得极棒。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上晚自习迟到了,姚老师正在教室里拉琴,我只好站在教室外。那晚,姚老师一连演奏了《喀秋莎》、《三套车》、《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几首苏联歌曲,教室里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那时候,我已经阅读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复活》等几部苏联文学作品,对苏联的历史稍有了解。姚老师激昂、优美的琴声把我带到了遥远的俄罗斯大草原,也启开了一个懵懂少年窥看外面世界的一扇窗口。那个晚上,望着远处楼顶上的白雪,我竟然忘记了寒冷,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鼻涕结成了冰碴也浑然不觉。
有时候,看大家学习实在太累,昏昏欲睡的时候,姚老师会把大家召集到教室外,手拉手站成一圈,他站在中间,拉着手风琴,带大家边唱边跳,活动一阵,然后再回到教室继续学习。《金梭和银梭》、《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流行歌曲,我就是在那个时间学会的。
年,我出差路过西安,顺便回了趟老家。在县城的街道上,遇上了一高中同学,说姚老师病了,正住院。几个同学便相约一起去看望姚老师。姚老师得的是呼吸道疾病加肺气肿。还没说上两句话,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头白发就像大冬天墙头上落上疑霜的蒿草,颤颤巍巍。病房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被褥,一米八九的姚老师躺在上面,竟显得十分瘦小。看护姚老师的几个护士,也是他的学生。
从医院出来,几个同学商量把老医院就医,有人提到了一个高中同学,他现在医院的副院长,就联系他。事情很快办妥。吃饭时,又传来消息,那个叫王芳的同学也去看望了姚老师。看完姚老师,她还带着她的老公来参加同学聚会。那个王芳也成了一名老师,就在附近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她的老公也是二中的学生,低我们两级,原来是县粮食系统的职工,后来下岗经商,现在拥有千万资产。吃饭间,王芳的老公自告奋勇要开车送姚老师去兰州,考虑到路途太远,姚老师体质又差,大家拒绝了,雇送去,由一个当护士的同学护送。
后来听同学说,王芳花多元专门为姚老师买了一台氧气呼吸机,医院,在家就可以吸氧,这对他医病很有好处。
年,姚老师去世了。前去送葬的学生把县城姚老师所在的那条街围得水泄不通,黑色、白色、枣红的挽幛,花圈从楼下一直挂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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